西柚?子/作?
李元的家在市中心的一幢新建小区内。该小区名为“紫金豪庭”,是由国内数一数二的一家房地产公司设计开发的,半年前开盘的时候,销售价格是本地楼房均价的三倍还不止,广告打出买房送车的噱头,一时间也是百姓交口热议的话题。房子也确如其名。有前去看过样板间的人回来后不断摇头,直到把头摇掉在地上,嘴里还念叨着“不可思议”几个字。豪华装修,全套家电,入户温泉,酒店服务……简直就是人间天堂的代名词。
我们驱车来到小区门口,站岗的保安身穿西服,手持黑色对讲机,上前让我们摇下车窗,态度良好地询问我们要拜访的业主名称和楼号。一辈子盘问别人惯了的老陈哪受得了这套,手伸出窗外,用力拍拍白色车身上印着的“警察”字样,算是回答。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
“什么屌规定啊,警察办案,快给老子开门!”年轻的保安话还没说完,就被老陈顶了回去。
小伙子见状,赶紧闪到一边,冲对讲机说了点什么。过了一会儿,从传达室又跑出了一个保安,径直来到我们的车前。
“耽误二位了,抱歉,我这就给你们开门。”
“快开吧。别废话了。”
只见后来的这位把手一挥,漆金的铁门就缓缓朝左右两边打开了。我将电动车窗收上了,加大油门,冲了进去。
“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事。”老陈得意地说道。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那个“不懂事”的小保安正站得笔直,在接受后来的保安严厉训斥。
小区不大,但绿化很好,路也分叉较多,费了半天劲我们才找到资料给的楼号。由于我们这次来并没有事先通知李元,因此当我们站在楼下根据门牌按响门铃对讲,那头的李元表现得万分惊讶。我们冲着门上的摄像头说明来意,对方犹豫了十几秒钟,终听见“滴”的一声,门自动开了,我们立即闪身进去。
这幢楼层里到处都是摄像头,楼道里有,楼梯口有,电梯里也有。这是我从警以来第一次有被人监视的感觉,颇有些紧张,表情严肃,紧闭双唇,时刻保持一个人民警察的庄重形象。
老陈却不管那么多。电梯装饰得非常浮夸,贴金嵌珠,脚下是大理石,头顶是水晶射灯,与门相对的一侧是一面被擦拭得能看得见魂魄的干净镜子。老陈就紧贴着这面镜子查看牙齿缝隙里的秽物。我看看他,再用余光扫一眼角落里的摄像头,更加羞愧不安,仿佛我俩正站在万人体育馆的舞台上。
叮咚!叮咚!叮咚!
三声门铃过后,厚重的防盗门被打开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矮个男人从门后探出头来,表情漠然地看着我们。
“您好,我们是县公安局的,请问是李元吗?”
“是我。”他说话声音带有沉闷的鼻音,面容略显憔悴,“有事吗?”
“是这样,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下有关王猛的事情……呃,方便让我们进去谈吗?”
“能让我看看你们的警官证吗?不好意思,最近这小区闹贼。”
我感觉到了他的不友善,眼看老陈又要发作,为了免生事端影响工作,我将警官证拿了出来,在他眼前亮了一下。老陈却不搭理这茬儿。
“这位老同志的证件呢?”
“嘿,你还有完没完,信不信我带你回局里问话?”老陈火了。
“开个玩笑,别介意,请进。”李元脸上露出了笑容,让我们进了屋。在玄关处,他给我们一人拿了一双拖鞋,我和老陈作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交流,只能客随主便换了鞋。
屋内的装修果然如外界传闻的那样豪华,五六十平米的大厅分为休闲与餐饮两个功能厅,其中被一块大型的木质屏风隔开;一米见方的大理石地板,欧式古典的浮雕吊顶,黑色的真皮沙发环绕一圈,正前方的墙上挂有一台五十英寸大小的液晶电视,旁边是整套家庭影院……
“坐,坐,别客气,喝茶还是和饮料?”李元说话间已经进到厨房。
“不麻烦了,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
“哪能啊,难得来一次。”只见他从里面出来,一手拿着一罐可乐,“来,大夏天的,来点冰可乐消消暑。”
“听你的声音似乎感冒了?”我接过可乐,顺手就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老陈就“啪”的一拉环,仰脖便喝。
“是啊,这不,请假在家养病么?”李元说着,还象征性地咳了两下。
“哇,爽,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一房子吗?”老陈问的同时,又喝了一口可乐,眼睛却盯着李元。
“我老婆带孩子回娘家探亲去了。”
“哦……听说这房子巨贵,你多少钱一平方买的?”
“咱们还是问点跟案情有关的事情吧。”
“当然,当然。”老陈不再说话,只是四处打量屋子,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响。“真不错,要是我能有这样一套房子,我老婆还不得疯了去。”
“咱们聊咱们的,别管他。”
我像往常一样拿出录音笔,调制到录音状态,开始询问。
“你在单位和王猛关系怎么样?”
“一般。”
“一般?可据我了解的情况,你和他属于一个研究小组的,而且你们俩共同的研究成果还引起过轰动。”
“那只是很普通的工作关系,我承认我们是很好的拍档,但并非好朋友,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是吗?”
“是啊,我们年龄相差二十来岁,怎么可能成为朋友?”
我和老陈对了下眼神。
“呃……那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人死了不好随意评价,实在要说,就感觉他这人偏执了一点,其他倒没什么。”
“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怎么个偏执法?”
“就是认死理,做事不晓得变通。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事情,就一定会坚持到底,抗争到底,哪怕得罪人也在所不惜。”
“他得罪过你吗?”老陈伫立在客厅一角,盯着墙上的一幅油画,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那倒没有。”
“哦。”老陈不再吭声,继续像个行家一样欣赏着那件艺术品。
“其实吧,话又说回来,像我们这些做科研工作的,不偏执还真做不出成绩来,王猛特别像我年轻的时候,有冲劲,敢想,敢做,而且还满怀理想。”
“看来你还是挺欣赏他的。”
“我欣赏他的工作热情和态度,但不喜欢他的愤世嫉俗。”
“他很愤青?”
“何止,简直就是愤怒的化身。他爱上网,为了这些自认为不正义的事情暴跳如雷,因为跟他接触得多,我知道他还经常化名上网写文章抨击社会不公,唉,这哪是你一个科学家该干的事,你做你的研究不就完了?”
“这倒是一个比较新鲜的信息。那你觉得这可能会是他招致杀身之祸的原因吗?”
“不好说,但不排除这种可能。”
“好的。谢谢你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宝贵的信息,打扰你休息了。”
“希望能帮到你们。我也想早点抓到凶手,看看他们究竟是何方妖孽,这样对待一个科学家,太残忍了。”
“一定会的。呃,我能给你拍张照吗?”我晃了晃手上的iPhone手机。
“这个不好意思,我这人不喜欢拍照,实在抱歉。”
“那就不勉强了。老陈呢?”我站起身,一回头,发现老陈不见了。
“这呢,这呢。”只听见一声冲马桶的声音,老陈提着裤子,边系腰带,边从里面出来。“不好意思,借用了一下你家的厕所,真不错,比我们家厨房都干净。”
李元尴尬地笑了笑。我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拉上老陈,匆匆向李元道了别。
下了电梯,上了车,我实在憋不住,冲老陈抱怨了几句。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管不着,但工作就得有个工作的样子,不能败坏了这份崇高职业。
“我们是警察!老陈!”
“废话,你个小鸡巴孩?入行才几年,就敢跟我谈警察,快开你的屌车吧。”
没办法,我只好发动车辆,往大门开去。快到出口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刚才那两个保安将门打开,毕恭毕敬地站在路旁,脸带微笑朝我们挥手致意。我心情不好,没搭理他们,直接加速冲出了这个富人的地盘。
“你对李元怎么看?”回去的路上,老陈突然发问。
“什么怎么看?”
“作案嫌疑。”
“他?不大可能吧,觉得他好像还挺欣赏王猛的,何况两人只是工作关系。”
“你破案难道就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吗,小伙子?”
“别挖苦我。我会观察人,大学里学过犯罪心理学,一个人怎么样、诚不诚实、有没有说谎,我通常都能从他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判断出来。”
“你是在搞笑吗?还犯罪心理学呢,那你给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嘛……”
“别,你还真能看呐,怎么不去摆个摊给人看相卜卦,那玩意儿来钱更快一些。”
“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真的想听?好,我问你,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
“问这干吗?”
“说啊。”
“加上奖金,三千多块吧。”
“你觉得一个搞科研的月薪比你如何?”
“应该高吧,但也高不了多少,五六千?在这个小县城已经到顶了。”
“紫金豪庭开盘价一万二,我估计了一下,李元住的那屋子大概在两百平左右,也就是说光这套房子的造价就在两百多万,你觉得如何?”
“你的意思是说……他妻子有钱呢?”
“屁话。他妻子是个幼儿教师。”
“你怎么知道?”
“他妻子和我同姓陈,我儿子在她手里带过。刚才一进屋,我就在墙上看到了她的照片。”
再去见周冰之前,我打算先去见一面王猛的老师齐天。
就我调查,平时和王猛来往的人很少,其中较为频繁的是他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齐天。据了解,他基本上逢年过节都会去齐天家拜会,隔三差五也会去串门谈心,可见两人关系不一般。
学校我是一个人去的,老陈有事请假了。
到了学校,经过教学楼之间的拐弯处,见到了要寻访的齐天。没有出乎我想象,齐天中年,身材微微发福,分头,白衬衣,黑西裤,皮鞋,气质干净且略有一点颓丧,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不知怎么,我觉得这样的人会比之前那位朱所长更难对付。
通过采访,我了解到的都是些资料上能查到的信息,基本上用处不大。齐天本人表现十分妥帖,该惋惜的时候惋惜,该愤慨的时候愤慨,滴水不漏,完美得让我感觉他在表演。
临走前,我顺便提出想见一见他的爱人周冰。
“她……这个我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齐天表情略显尴尬。
“行。那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从学校出来,我开车去了一趟电话局,调出了王猛出事那天手机的通话记录。记录显示,王猛当天晚上曾接到过一个长途,区号是北京的,通话时间大约有半个小时,以至于打爆了手机卡里面的余额。而在此之前,大约晚上九点二十分的时候,他曾拨打过一个本市的固定电话,但没有产生费用,可判断是对方未接。
我让电话局的人帮忙查询了一下两个号码的登记方,很快得出了结论。后一个长途号码的来源是北京丰台区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前一个本市号码,是来自公交总站。很显然,王猛事先给公交总站打过电话,对方未接听,然后接到一个长途电话,聊了半小时,之后,他就被杀害了。
长途号码打过去,无人接听,看来这条线索暂时只能置放一旁。我本想再打一下公交总站那个号码,想想离得不远,决定直接去一趟。
拐过两条街,上了世纪大道,很快便来了目的地。我找到负责人,说明来意,然后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他把我带到了一个供公交车司机休息的大屋子,将桌上了那台电话机指给我看。
“喏,就是这个电话。”
“平时这个电话都是谁在用?”
“这啊,说不准,基本上这里所有的司机都用这个打电话,属于公用。”
“那本月七号晚上,谁值最后一班?”
“你等会儿,我查查看。”他取下挂在墙上的值日本,翻开,“每个值班的司机都会在这上面签名。七号……有了,是周冰。”
“周冰?”
“对啊。”
“你确定?”
“错不了。瞧,这上面都有她的亲笔签名。”
我拿过值日本一看,果然,上面签有“周冰”的名字,而且显示其最后离开的时候是晚上十点。“能让我看一下这位周冰的员工档案吗?”
“行,跟我来。”
将公交公司的档案与我搜集的资料比对,我确认这个周冰就是齐天的妻子。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觉得可以下一些判断了:王猛的死极有可能跟这个周冰有关。否则他为什么要在死前给周冰打电话?说不定还跟齐天有关。我兴奋地给老陈打了个电话,报告我的推理。
“我的推测是这样:周冰与王猛在学生时代是恋爱对象,早恋,被班主任发现后给适时终止了。成年后,周冰阴差阳错嫁给了齐天,但随着王猛经常光顾齐天家,旧情人恋情死灰复燃,开始偷情,不巧又被齐天发现了。齐天逼着二人断绝关系,那天晚上,三人进行最后的摊牌,过程中发生了争执,齐天一不小心错手杀死了王猛,周冰最终做出艰难的选择帮齐天一起移尸小河边,于是一起惊天惨案就此发生了。”
“这就是你的屌推论?”
“是啊。”
“去你妈逼的,耽误老子时间,挂了。”
我有些郁闷地回了家。由于未婚,也无力购买房产,至今我仍跟母亲住在一起。房子是九十年代的拆迁房,两居室,母亲一间,我一间。父亲在我十岁那年就去世了。
进了屋,跟正坐在沙发上观看某类寻亲电视节目的母亲打了招呼,便进入了自己的房间,将门反锁。我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一首欧美流行音乐。我脱掉鞋,躺在床上,开始梳理头脑——这是我习惯的思考环境:发声的收音机(随便是什么,只要不是催眠曲),松软的床,无人打扰的空间。
确实,之前对老陈说的那一套,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因为漏洞太多。现在可以确定的事实是,王猛是被人当胸捅了七刀失血而死的,不存在过失杀人一说,而且就目前来看,与他有瓜葛的人太多,不能单单凭一个电话(还有一个长途?)就把嫌疑人锁定在周冰和齐天身上,再说了,他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这些现在还都是谜团,需要去解开。当然,我真正兴奋的事情并非发现了新的线索,而是作为一个警察,第一次有了进入案件内部的切身感受,换句话说,我直到今天才有了当警察的感觉。
第二天,一直到中午也没有等到齐天有关周冰是否同意采访的电话,我决定先去王猛家转转,再找个时间单独去会会周冰。
王猛家在南城,属于老城区,由于我的住处比较远,也没有什么朋友住那块儿,基本很少去。而老陈继续请假,只好靠自己摸索路线了。
车驶进一片破旧的平房区,道路逐渐逼仄起来,分叉口也愈发增多。我只好将车停在路边,决定靠两条腿来走通这座灰色的迷宫。
经过沿途询问,我很快找到了他的家。上过香后,我将王母叫到了一边,亮出了我的身份。
“你好。”王母有气无力地说道。
“阿姨,对于王猛的死,我们警方感到万分沉痛。”
“那就早点抓到凶手,为我儿子报仇。”
“一定一定,一定将凶手绳之以法,还你们二老一个公道。”
“不要公道,要报仇,报仇……”
我跟她道了别,迅速退了出来,整个过程,王猛的父亲一直坐在一旁,低着头,就像一尊发硬的泥像。
在王家门口,一位身材硕大的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脚步很快,心事重重的样子,从我身边走过,却并没有看我一眼。接着,她就进了王家。
我经过短暂的记忆搜索,确定这个人就是周冰。没错,我在资料上见过她的照片,圆脸,肥胖,黑框近视眼镜,没有比这再明显的外貌特征了。
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周冰从王家出来,便跟了上去。跟了几十米,觉得不妥,决定还是先叫住她,便加快脚步,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从她的激烈反应看,这一举动吓着她了。
说明身份和来意后,她对我的戒备仍然没有消除。我表示自己想询问她几个问题,她却像遭到流氓调戏似的避开了。
她说:“你要敢靠近,我就喊了。”
我觉得很滑稽。作为一个警察,这样的情况我倒是第一次遇上,或许她之前受到了什么惊吓?还是有意要和我保持距离?
望着她仓皇远去的身影,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又找不到具体哪里出了问题。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十五年前,那个站在水库岸边向我呼救的胖女孩,她的脸,她的神态,莫非她就是……
我开始相信宿命这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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