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先生这首骊歌，在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反复响起，伴随着老北京的画面，让人回想起那个古旧、拙朴的年代，心里生出种种怅惘的感觉。
展读《城南旧事》，如同读一首关于有关旧日北京的长诗。
有一年，我住在北京城南陶然亭边上的一家小旅馆里。虽然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但陶然亭一带，还显得比较杂乱，有摆摊的、有叫卖的，蒸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陶然亭风光（图片来自网上）
我长年住在南方，到了北地后，发现北京确实有北方大城的特有风味。
《城南旧事》里的故事，适合于发生在这样的城市。如果发生南方的城市，恐怕就没有那种风情，也没有那种淡淡的余韵了。
一
《城南旧事》讲的是“事”，自然会有故事。
林海音讲故事是有技巧的。她用小英子这个孩子的视角来观察一切，既平静舒缓，又富有趣味。那些结局并不美好的故事，通过孩子的口一说，就显得韵味悠长，让人回味不已。
电影《城南旧事》剧照
故事是忧伤的。
惠安馆里的秀贞，和一个大学生好上了，有了孩子。大学生南下后，却再没回来。家里人只好把孩子送走。秀贞思孩成疾，精神常有错乱。别人叫秀贞是疯子，“我”（小英子）却喜欢和她玩。秀贞经常给小英子讲自己的孩子，满怀着母性的深情。小英子有个好朋友妞儿，由养父养母带着，逼她学戏，经常打她。终于有一天，小英子发现秀贞和妞儿实为母女。她帮助这对母女，走出椿树胡同，走向了远方。
《城南旧事》水彩画
这件事后，小英子一家搬到了新帘子胡同。在新地方，发生了新的故事。有一位哥哥，为了供弟弟读书，不得不做小偷，小英子虽然替他隐瞒，最后还是被巡警抓住了。兰姨娘不愿给近七十岁的老头子当小老婆，跑到小英子家避居，后来和大学生德先私奔了。宋妈是小英子家的奶妈，自己有一对儿女，她在这里帮佣，老公却是个不顶用的人，在门头沟老家，儿子死了，女儿被老公送了人。
每一个故事，似乎都是悲凉的，叫人无限惆怅。即便到尾声，还安排了父亲去世这样的情节。“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表面上平静，内心里是悲伤的狂澜。
这样的情绪充斥在整个小说里，淡淡的，轻轻的，但非常富有魅力，一闻就难以忘怀。
我住在城南的时候，雾霾还不多。看着瓦蓝的天空，看着飞过的鸽群，我常会想起《城南旧事》里那些情节，心里涌起莫名的忧伤，间或有一丝心弦的触动。
二
《城南旧事》是一首诗。
这几年，我反复阅读过这篇作品。之所以能够读下去，我想，内因在于它的诗意和优美。
谁也不会把一篇仅仅属于“故事”的文章，翻来覆去读。一般的小说，如同甘蔗，嚼一遍就够了。再嚼，只剩渣子，还有什么味道？
《城南旧事》却不同。起首，就是李叔同的骊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下子，用一种韵律，把人带到了诗一样的境地。
同名电影剧照
还有那一首《我们看海去》，是小英子国文书里的课文：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这是多么美好的景致。小英子读这首诗的时候，脑海里升起的，是太阳照大海的美景；而我脑海里升起的，是小英子读诗的情景。想象一下，在北平古老的胡同里，一个小姑娘，在雕花的窗下，诵读这首诗，远处是朝阳，近处是绿树，还有比这更富有诗意、更让人感动的吗？
林海音内心细腻、观察细心、描摹细致，日常生活中那些琐碎的细节，通过她的巧手拼贴，立刻就弥漫着诗韵。
你看，冬天能立起来的棉裤筒，坐在炉火边篦头发的妈妈，毛茸茸的小油鸡，槐树上吐着丝的绿虫子，美丽好看的石榴树……这些，都是多么富有诗情的景致啊！
《城南旧事》水彩画
仔细想来，《城南旧事》能够成为诗，应该归功于独特的儿童视角。用小英子的纯真，来看待这个世界，给污浊的尘世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美好。在小英子的眼里，别人所说的疯子，是一个善良的苦命少女；别人眼中的小偷，是一个被生活所迫的好哥哥。人世间，有许多丑恶与痛苦。小英子的世界里，这些令人痛心的质素，被过滤减轻为一种淡淡的愁思，更多的，是坚强、美好和温暖。
或许，是回忆使一切变得美丽。林海音感叹，“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这本身就是诗。
三
多次，我在北京城南寻找《城南旧事》里的踪迹。我找到了小英子居住过的新帘子胡同，也找到小英子念叨过的椿树胡同、厂甸、绒线胡同、兵部洼、西交民巷等。有一些，如惠安馆、哈德门大街，却找不到了。——或许是我这个异乡人，对北京不太熟悉吧！
岁月更替，物是人非。
即使保留了昔日地名的，也不再是旧时模样。站在兵部洼胡同，看车来来往，看边上国家大剧院雄伟的身影，会有什么感想呢？旧日的北平已经找不回来了。
一个秋天的午后，我走进了新帘子胡同。还好，这条小胡同还没有被彻底改造和拆迁，依稀看得出旧时的样子。屋顶上的枯草在瓦缝中摇曳，几只麻雀站路边的杂物棚上闲聊，一株年老的丝瓜藤从电线杆上垂下几丝变黄了的瓜蔓。站在胡同中，仿佛看到了小英子的身影在向我走来。这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然而，一切都不可追回了。
电单车从身边飞快掠过，空调外挂机在墙上排成一列，这些刻有时代印迹的事物告诉我，《城南旧事》中的柔软和美好，真正彻底成为“旧事”了。
旧京的风味，是值得抚摸和怀念的。
同名电影剧照
《城南旧事》里的火炕、鸡毛掸子、公用的井窝子、送水的车子、天桥、戏园子、毛驴、马车、带铃铛的骆驼、城南游艺园、虎坊桥的灯会……哪一样，不写满了往昔的风情呢？借助于这些描绘，似可让人触摸到一个细节里的北京、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北京。
数十年过后，回望，一切已经走远、已经截然不同。
叹息吗？感慨吗？
王国维先生说，人生过处唯成悔。
站在城南秋日的夕阳下，我心里却豁然有了异样的感悟。时光总是向前的，穿越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念想。回不去了，就不如让美好留在回忆里。
或许，正是有了今日不同风景的对比，才映衬出那些美好和温柔。（侯泰而 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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