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岁月慢慢,拥抱平平安安的意思,坐看岁月慢慢拥抱平平安安的意思

我嫁给了县里最穷的秀才。

姐妹们都笑我傻,说我放着知州大人的继室不做,偏要去那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魏家吃苦受罪,简直病得不轻。

01

  我叫江瑜。

  清水县县令嫡女。

  可惜生母早逝,亲爹不爱,继母不慈,又无亲生兄弟帮衬,我在家中过得如履薄冰,连得脸的下人都不如。

  时值三月,鲜花吐蕊,草长莺飞。

  一大早起床,我右眼皮就跳个不停。

  给未满周岁的弟弟晾洗了尿布,伺候祖母用了早膳,刚回房间准备喝碗粥,继母就派人传下话来。

  说是要带家中女儿们买几身衣裳,下个月祖母寿宴上穿。

  我匆忙擦了把脸,换上唯一一件不带补丁、能够出门的细布襦裙,跟着嬷嬷去了。

  马车旁,却见继母亲生的二妹、四妹都不在,只有几个庶出的姐妹规规矩矩站着。

  我眼皮子跳得更厉害了。

  一路上谨小慎微,约莫过了两刻钟,终于抵达了县里最大的成衣铺子。

  锦衣华服迷人眼,我并不敢多看,只挑了件并不出挑的芍药花图案的杏色圆领襦裙。

  将更衣间的门栓插好,沿着地板和墙面细细检查一圈,确认没有问题,这才飞快换上新衣。

  借着厚重帘布遮蔽下,艰难透进房间的微弱晨光,看向镜子里那道琼鼻秀口,清丽窈窕的身影。

  唇畔轻启,那笑容仿佛初升的太阳,令满室生光。

  我却不敢多看,连忙换回来时的衣服。

  然而抱着新衣,刚出了更衣间,就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

  清冽的雪松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鼻尖酸痛。

  我连忙后退一步,屈膝致歉,便要绕路离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了我,修长五指间,是一块白娟细帕。

  我不明所以的抬起头,只见面前的是名看起来文质彬彬、儒雅温和的中年男子。

  他含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多情的桃花眼里,是细碎晶莹的光。

  下意识抬手擦了擦鼻子,鲜红的血迹染在指尖。

  我一窘,垂下头,一阵风般跑开,只留下他手中随风飘摇的绢帕,与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

  祖母寿宴上,我再次见到了他。

  原来他竟然是新上任的知州大人。

  寿宴结束,渣爹继母难得和颜悦色的将我叫了过去,直言知州大人看上了我,要娶我做填房。

  当夜,我辗转难眠。

  平心而论,知州大人除了年岁比我那县令爹还要大上五六岁,家世、容貌、地位……样样都是极好的。

  可那么好的婚事,当真轮得到我?

  我不信。

  我找到闺蜜柳莹,让她帮我想办法避开这门婚事。

  柳莹定定看着我,“阿瑜,你确定要拒了这桩婚?”

  我郑重点头,“我确定。”

  三日后,柳莹托人给我捎来一包药,说是服用之后,会浑身长满小红点,至少停药半月才会慢慢消褪。

  我服了药,‘毁容’后,如愿以偿的退了婚。

  后来听说,柳莹做了知州大人的继室。

  渣爹对着我的丑脸破口大骂,骂我是丧门星,煮熟的鸭子都能放飞。

  我跪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膝盖酸胀麻木,想象着知州大人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被尽数退了毛,四肢怪异的盘在盘子上,展翅欲飞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继母心慈,劝住了渣爹的责打,要将我废物利用,嫁给县里到了年纪却娶不起妻子的寒门子弟,以帮助父亲笼络人心。

  我一连三日端茶递水,殷勤备至,求来了自己选夫的恩典。

  我选中了魏贤

  那个克父克母,一贫如洗的魏贤。

  继母觉得我不是脸毁了,而是脑子毁了。

02

  我欢欢喜喜嫁给了魏贤。

  身穿正红色绣鸳鸯纹喜服,头罩红盖头,坐在只铺了一层褥子、硬邦邦的床板上。

  我顺着盖头下方的缝隙,盯着微弱烛光下,一只呆头呆脑的喜蛛,缓缓绕着我的绣鞋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觥筹交错的贺喜声终于渐渐弱了下来。

  吱嘎……房门被推开。

  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缓缓走到近前,将我整个人笼在他的影子里。

  浓重的酒气里混合着淡淡的墨香,令我规规矩矩交叠在小腹的双手,紧张得绞在了一起。

  我知道,这是魏贤。

  “夫君?”

  等了许久,却不见魏贤有所行动,我不禁轻唤一声。

  感觉到魏贤略显粗重的呼吸微微一滞,下一刻,盖头被掀开。

  不甚明亮的烛光骤然闯入视线,双目迷蒙间,魏贤那张清隽迷人、温柔美好的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没错,这不是我第一次见魏贤。

  尤记三年前那个雨天,继母打发我去东街买蜜饯。

  我站在门廊下,抖落伞上的水珠,冷得直跺脚。

  对面街角处,一只羸弱的小土猫正趴在水坑里‘喵喵’直叫,一声比一声微弱。

  弱小却又倔强。

  我刚要重新撑开伞,就见一道青灰色闪过眼前。

  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小心翼翼的将猫抱起,用那洗得发白的衣袍下摆温柔兜住,弓着身子为幼猫遮雨,如来时一样匆匆消失在滂沱雨幕中。

  我从未见过那般温柔,那般美好,那般澄澈的眼神。

  一时看得痴了。

  “姑娘,你的蜜饯包好了。”

  掌柜的将一袋满满的蜜枣塞进我手中,遍布纹路的眼微微眯起,看向路口。

  “姑娘在瞧那俊俏后生呐?”

  “他叫魏贤,我们县最年轻的秀才公。”

  “可惜命不好,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本是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却在五年前被一伙山匪所杀,家中资产皆被叔伯抢了去……”

  从那日起,我知道了他叫魏贤。

  记忆中少年青涩稚嫩的侧颜,与眼前这张清冷俊逸、成熟颇多的脸重叠交错。

  我羞红了脸,垂下头,羞怯道。

  “夫君,我们该饮合卺酒了。”

  他垂在大红袖口下的手猛地攥紧,复又缓缓松开。

  许是也很紧张吧。

  臂弯交错,辛辣的酒水穿肠而过,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晕晕乎乎间,我听魏贤说,他明日便要启程去州府参加乡试,未免影响仕途,今日不能圆房,望我海涵。

  我乖巧点了点头,甚至心头松了口气。

  柳莹那药着实霸道,我停药已满半月,身上红疹却依旧未曾完全消褪。

  再等些时日,也好。

  魏贤去了隔壁房间连夜苦读。

  我很是乏累,叮嘱他莫要太过疲惫,要早些歇息,便自顾自躺在了硬硬的床板上。

  破旧的窗子呼啦啦往屋子里吹着风,我裹着大红色绣双喜字的被子,却睡得格外香甜。

  因为这是我的家,不必再日夜提防各种算计,不必再谨慎讨好只为生存的家。

03

  第二天天刚亮,魏贤就收拾好了行囊。

  待我醒来,穿戴整齐,颇为不好意思的自怀中掏出一只干瘪的钱袋。

  “这个月因为要交乡试的报名费,还要筹措路费、住宿费,只剩这么多了,你先用着。”

  “缸里还剩了些米,我同东街卖肉的张屠户,还有西街卖菜的李大娘都打了招呼,你提我的名字,先赊账,下月朝廷发了廪银再还。”

  我的夫君是有功名在身,年纪轻轻就能拿朝廷俸禄的秀才公!

  我与有荣焉的点了点头,小心将钱收好,自腰间荷包取出一枚贴身放了许久的护身符,红着脸递给他。

  “这是我去普济寺特意求来的护身符,据说十分灵验,夫君此次定能榜上有名!”

  魏贤顿了顿,伸手接了过去。

  指尖相触那一瞬间,我脸红成了煮熟的蟹子,低着头不敢抬眼。

  幸好他的同窗到了,因着要赶最早一班牛车,简单同我打了声招呼,便直接将他拉走了。

  魏贤一共要出门十天。

  我也没闲着,用以前做绣活偷偷攒的体己钱,请邻居帮忙修好了漏风的门窗。

  用没来得及卖掉的绣品,同东街张屠户的妻子,换了几只鸡仔和一只能看家的大鹅,在屋前的院子里养着。

  魏贤回来那日,我左手抱着当年那只小土猫,哦不,现在已经是只大土猫了,右手牵着鹅子,匆匆从屋里跑出来。

  “夫君,你回来啦!”

  魏贤怔怔望着家中翻天覆地的变化,伸手摸了摸鹅子呆呆的小脑袋,哑声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笑着说‘不辛苦’,从他肩上接过书箱,放进屋里,又自床边的簸箩里拿出件刚做好的袍衫。

  “夫君快来试试,若是不合身,我再改改。”

  我的眼光一向好,竹青色的素锦长袍于魏贤清俊颀长的身上垂坠下来,更衬得他意气风发,颇具读书人的气节与风骨。

  若能中举,便是要做官的人了,总要有件拿得出手的行头。

  我笑得甜蜜,偷偷藏起了为了赶工,不小心扎破的手指。

  下一刻,一包散发着丝丝甜腻、晶莹如琥珀的蜜枣,出现在我眼前。

  “我在豫州城买的,应是比县里的好吃些,你尝尝看。”

  我瞥见魏贤耳根通红,却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连忙拿了颗蜜枣塞入口中。

  许是一直藏在怀里,蜜枣带着魏贤的体温,和他身上独有的清新墨香,直甜得人发腻。

  考试很耗费脑力和体力,晚饭我特意炖了鸡汤,为魏贤补身体。

  吃好了晚饭,天已经黑了。

  我紧张的坐在床榻边,双手几乎将膝盖上的衣服抓烂。

  夫君回家了,我们该圆房了。

  魏贤洗漱完回到屋子里,鬓角发丝还沾着些微水渍,拉起我的手,揽过我的肩,我们一起躺在温暖的被子里。

  “今日累了,快睡吧。”

  很快,身侧传来沉稳绵长的呼吸声。

  魏贤身上独有的冷冽墨香将我包裹,肩膀的手烙铁般滚烫,我心跳得咚咚响,却怎么都睡不着。

  望着窗外婆娑树影,一直到了天亮。

04

  距离乡试成绩公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魏贤就读的书院放了假,但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在县里一户富商家,找了份教书先生的事做。

  因为富商家离家较远,魏贤整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圆房的事就这么一拖再拖。

  起初我怀疑魏贤并不喜欢我,所以不想碰我。

  可每天教课回来,他都会给我买各种好吃的、好玩的,逗我开心。

  夜里更是与我紧密相拥,我听得到他胸膛震鸣,感受得到他紧绷的身体,和那浓浓的情意。

  所以问题一定是出在了别处。

  我悄悄问过西街卖菜的李大娘,转天李大娘神神秘秘给我送来一筐黄鳝、泥鳅和一小支鹿茸,并教了我烹饪方法。

  我知魏贤素来骄傲,生怕他不自在,特意将黄鳝与泥鳅的肉撕成一条条,或是打成泥,混在粥里、肉丸子里,让他辨别不出。

  夜里,魏贤的身体更烫了。

  却依旧什么也没发生。

  我很苦恼,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富商出手大方,再加上魏贤的廪银,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越发富裕,我已不需要做绣活贴补家用。

  连鹅子的伙食都直线上升,吃得通身毛色油亮,好几次险些遭了贼,后来我就把它抱进了屋里,让它和胖猫一起睡。

  我想着这样也好。

  无论魏贤行不行,无论我们能不能有孩子,魏贤永远都是我的夫君,这里永远都是我的家。

  这日,魏贤休息,陪我在院子里喂鸡,突然有客人造访。

  竟然是我那自嫁人后就不曾联系过的渣爹继母,派下人送了帖子,说是三日后端午节,请我们夫妻回家一聚。

  我虽心中排斥,却抑制不住的欢喜。

  “夫君,我父亲虽只是个不得势的七品县令,但朝廷里的消息,总要比一般人灵通些,说不定是乡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

  “我那父亲又一向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平日理也不理我们,如今态度大变,该是夫君榜上有名……”

  我说得口干舌燥,却见魏贤目不转睛的盯着烫金的请帖,眸子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不禁轻唤了一声,“夫君?”

  “嗯?”魏贤眨了眨眼,含笑揉了揉我的脑袋。

  “为夫刚刚在想,该为岳父岳母买些什么礼物才好。”

  端午节那日,我与魏贤穿着新裁的衣服,提着体面的贺礼,踏入了清水县县令的宅邸。

  我竟不知,继母也有这般和颜悦色的时候;

  我竟不知,府上厨子的厨艺是这般高超;

  我竟不知……

  我不知道的太多了,这里虽是我从小长大的府邸,如我而言,却如此陌生,仿佛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但我并不难过,因为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属于我和魏贤的家。

  “夫君!”

  我看望过已经卧床不起的祖母后,同渣爹继母礼节性的道别,轻快的跑了几步,撞进魏贤怀中。

  席间我饮了些酒,搀着魏贤的手臂,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

  “夫君,刚刚父亲单独叫你过去,都和你说了什么?”

  “是不是乡试的成绩……”

  然而不等我把话说完,漆黑的道旁突然窜出数名彪形大汉。

  成人手臂粗的棍棒,击鼓般落下来。

  魏贤将我紧紧护在身下。

  我惊恐得发不出一丝声音,最后只听‘咔嚓’一声,我借着冰冷月光,瞧见魏贤的左腿扭成了诡异的角度。

  劫匪则抢走了我们身上的银钱,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05

  魏贤的左腿断了。

  大夫说骨头碎得厉害,即便接上了,也不可能完全恢复。

  我不信。

  买来最好的药,却终是于事无补。

  官府也不顶事,每次去问,都只会敷衍了事,也不知还能不能抓到那群猖狂的匪徒。

  这日,乡试成绩放榜了。

  魏贤原本中了解元。

  但残障人士不予录用,魏贤的成绩最终被除名。

  我望着静卧床榻,苍白消瘦的魏贤,将手中的护身符捏成了一团。

  如果那日我拒了渣爹继母的请帖;

  如果我不那么虚荣的穿了新衣,只为在渣爹继母面前扬眉吐气;

  是不是就不会被山匪盯上?

  是不是魏贤就不会出事?

  是不是如今骑着高头大马,胸戴红花,意气风发沿街游行的,就是魏贤了?

  渣爹说得没错,我果然是个丧门星。

  幸好魏贤正睡着,听不到屋外敲锣打鼓的欢喜热闹。

  却在这时,一抹温柔暖意轻轻抚上我的眼角。

  魏贤常年写字,指腹略有薄茧,微微粗粝的触感令我浑身战栗不止。

  对上魏贤那双虚弱含情的眼,我才惊觉自己竟早已泪流满面。

  “夫君……”

  我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他那还沾着我泪水的濡湿指腹,轻点我的唇珠,止住了我的未尽之言。

  “阿瑜别哭,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魏贤只消沉了几天,就重新振奋起来。

  毕竟他只是断了腿,并不是坏了脑子,富商家教书的事情还可以做下去。

  甚至因为魏贤乡试第一,却因意外受伤被抹除了成绩,一时间名声大噪。

  许多求贤若渴的名流商贾,都重金来求魏贤给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孙做教书先生。

  最终魏贤折中了一下,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个院子,办起了私塾。

  果真如魏贤所说,我们的日子重新好了起来。

  富商们出手阔绰,不到两个月,我们就住进了新买的大宅子。

  白墙黑瓦,青砖铺地,门窗不再灌风漏雨。

  就连胖猫和鹅子,都各自有了干净整洁的新窝,不必挤在一起,互叨互咬。

  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枣树,浓密的树冠上开满了黄绿色的小花,浓郁的花香阵阵扑鼻。

  魏贤得空的时候,时常与我坐在树下乘凉,教我写字,教我下棋。

  好不惬意。

  这日,我做了魏贤最爱吃的辣子鸡丁糖醋排骨,和干煸豆角,装在食盒里,给还在教书的魏贤送午饭。

  然而刚拐过街角,就见魏贤租的院子外面围满了官兵和看热闹的人。

  我心头一沉,连忙挤过人群。

  只见魏贤被人从轮椅上拽了下来,眼角青紫,嘴角流血,双手反缄着被人粗暴的按在地上拖着走。

  “住手!”

  “我爹是清水县县令,你们凭什么抓我夫君!”

  我不知道报上我那渣爹的名号有没有用,但情势逼人,我不得不抓住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让魏贤脱困。

  然而事实证明,渣爹果然无用。

  这些官差似乎并不隶属于清水县县衙,领头的那个甚至根本懒得理我,刀鞘一挥将我推倒。

  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撒了一地,被官差们无情践踏,很快化作一摊烂泥。

  跟我一起来看望男主人的肥猫呲着牙扑了上去,却反被官兵一脚踢飞,重重撞在墙上,缓缓滑下一片鲜红刺眼的血迹,死不瞑目。

  我骇然当场,心痛到无法呼吸。

  恍惚间,只见魏贤被拖走前嘴唇动了动,似乎要叮嘱我什么。

  但不等他说完,就被领头的官差一个手刀劈在后颈,晕了过去。

06

  我辗转打听得知,那日来的官差,隶属于豫州州府衙门。

  一同被带走的,还有魏贤的几名学生。

  原来是那几家富商被查出私通反贼,魏贤作为反贼儿孙的老师,有教唆之嫌,所以被官府一并抓走。

  这罪名说大很大,但说小也小。

  端看魏贤挺不挺得住狱中酷刑,和官府的手是松是紧。

  我安葬了胖猫,低价急卖了刚买不久的宅子,和我那早已过世的母亲偷偷留给我的金镯子、金耳环和金戒指。

  加上这段时间魏贤赚的束脩,我早年攒的体己,还有魏贤念书时书院的夫子和同窗送来的钱,总共凑了五百两。

  我坐了两个多时辰的牛车来到豫州州城,给我曾经的好闺蜜柳莹,也就是如今的知州夫人递了拜帖。

  柳莹的父亲是宝山县的县令,与我那渣爹是同僚好友。

  我母亲还在世时,两家经常互相串门,因此我同柳莹自幼便已熟识。

  后来在我七岁的时候,母亲难产而亡,我父亲扶正了最宠爱的妾侍;柳莹的母亲在不久后也意外去世,她父亲在丧妻三个月后便续娶新妻。

  我们俩都成了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可怜人,从此关系更加紧密。

  但我知我与柳莹今时今日的身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我甚至做好了被晾上几个时辰,甚至被拒绝后的下一步打算。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帖子刚递上去,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就被请了进去。

  知州府邸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我瞧得惊心动魄。

  足足走了半刻钟,才终于抵达知州夫人居住的主院。

  “民女拜见夫人。”

  我欲跪拜行礼,然刚刚屈膝,夫人就让身边的嬷嬷将我扶起。

  “阿瑜,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数月不见,尝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骤然听闻此言,我不禁没出息的红了眼圈。

  然而抬起头,瞧见上首处那人儿,我却怔在当场。

  只见柳莹头戴红翡滴珠嵌玉金步摇,身穿正红色绣团牡丹纹云锦长裙,层层叠叠的牡丹仿佛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她,端得是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可她却消瘦得厉害,颧骨凸起,两腮凹陷,双目晦暗无光,与我印象中那个明媚娇俏,才貌双全,机智果敢的柳莹千差万别。

  “阿莹,你……”

  柳莹摆了摆手,挥退了屋中伺候的下人,自嘲一笑。

  也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前几日我刚刚被害小产,身体还没恢复。”

  “你也瞧见了,这知州夫人的身份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步步惊心。”

  “光是后院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已经够心烦了,来求老爷办事的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往里送,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女人都快把戏台子唱塌了。”

  “可你若问我后不后悔,我的回答是不!”

  “孩子没了可以再有,况且我嫡亲的弟弟已经被我扶持起来。”

  “假以时日,无论是如今高高在上的老爷,还是曾经欺我辱我之人,都会被我们姐弟狠狠踩在脚下!”

  说完,柳莹苍白虚弱的脸色,似乎都红润康健了不少,转而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阿瑜,你丈夫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我刚没了孩子,老爷对我正心存愧疚,我当是能说上些话的。”

  “不过此案牵扯甚广,我家老爷也只是负责此案的其中一人,还需得上下打点才行。”

  “你把钱带来了吧?”

  阿莹竟为我打算至此,我为来时心中诸多算计愧疚不已。

  连忙心神一凛,将银票递了上去。

  可刚要抽手叩谢,却被柳莹消瘦如柴的掌心死死按住,犹如那日问我是否真要拒了同知州大人的婚事那般,定定看着我。

  “阿瑜,你确定要救他吗?”

  “有件事情,你怕是还不知情……”

07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离开柳莹居住的主院的。

  只记得那日来时还是晴空万里,离开时却阴云密布。

  我如同牵线木偶一般,跟随带路的嬷嬷往前走,满脑子都是柳莹刚刚告诉我的,她前日从醉酒的知州大人那里偷听来的真相。

  原来魏贤的腿,是我那渣爹故意派人打断的!

  朝中有位大人物看中了魏贤的乡试成绩,和他寒门出身毫无背景的身份,想夺过去给自己的孙儿脸上贴金。

  因着魏贤县令女婿的身份给了几分薄面,趁端午佳节派我父亲做说客。

  但魏贤傲骨嶙峋,自是严词拒绝。

  随后就发生了端午那日惊心动魄的一幕。

  然而这还不算完,魏贤的父亲当初被山匪所害一事,竟也与科考舞弊有关,与我父亲有关。

  我竟然是魏贤杀父仇人的女儿!

  柳莹说魏贤早知真相,劝我千万不要轻信男人在床上骗人的鬼话。

  还说我与魏贤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难以调和,让我为自己多做打算。

  可我还是选择救他。

  不为别的,只为三年前滂沱大雨中惊鸿一瞥的温润少年,能好好活下去,后半生平安顺遂,少些磨难。

  豆大的雨点突然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我沉浸在过去那些回忆中,过了片刻才惊觉已浑身湿透。

  匆忙躲雨间,猛然和人撞了个满怀,闻到了那熟悉清冽的雪松香气。

  我心头一惊,生怕惹出事端,连忙跪地叩头。

  然而还不等我开口告罪,头顶上方便传来一道带着酒气,颇为不耐的嗓音。

  “走吧走吧,爷今儿个累了,没兴致。”

  说完,就绕开我,由下人撑着伞,踉踉跄跄往主院方向去了。

  我松了口气,暗道知州大人应是把我误当做府上那些争风吃醋的姨娘了。

  想想也是,知州大人何等地位,见过的女子数不胜数,怎么可能记得住我这样的小人物。

  我连忙站起身,再不敢走神,跟着嬷嬷出了府。

  坐牛车回了破旧的老宅,我立刻换下湿衣服,泡了个热水澡,熬了碗姜汤喝下去。

  魏贤生死未卜,我就更不能倒下了。

  还不知柳莹那边何时才能取得进展,我生怕自己陷入胡思乱想的深渊,强迫自己忙碌起来,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然而有些时候,老天爷就是这般喜欢捉弄人。

  我在魏贤书房书架与墙壁的间隙里,找到了一封和离书。

  落款处,魏贤已经签好了名字,盖好了印章。

  只差我的名字,就能生效了。

  我脱力般跌坐在椅子里,过往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一幕幕重新闪过眼前。

  新婚夜的冷落;

  无数个夜里蹩脚的借口;

  以及收到端午请帖那日,魏贤眸中晦暗不明的眼神……

  魏贤果然早就知道真相。

  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可能魏贤也曾经犹豫动摇过吧,毕竟那从豫州州城特意带回来的蜜枣,无数个新奇逗趣的小玩意,和庭院枣树下数不清的美好午后……都是那般真实美好。

  但美好终究抵不过现实。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

  一片烟雨迷蒙间,我颤抖着提起笔,在和离书上写下了魏贤最初教会我的那两个字——江瑜。

08

   柳莹办事的效率竟是那样快。

  第二天一大早,官府的人便来通知,魏贤被无罪释放了,让我去衙门领人。

  我早饭都顾不上吃,咬牙花钱雇了辆马车,往常两个多时辰的路,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完了。

  时隔多日,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魏贤。

  他昏迷着,满身鞭伤,消瘦得不成样子,原本已经快要愈合的腿骨,再次扭曲成了诡异的角度。

  我抹掉眼角无用的泪痕,将魏贤带离牢房,送去医馆。

  将皮外伤包扎好,腿骨重新上了夹板,魏贤依旧没有苏醒。

  未免马车颠簸,让魏贤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开裂,我在马车上垫了好几层软垫,并多给了一倍的价钱,让师傅慢点驾车。

  终于到了家,天竟然已经黑透了。

  今夜的星星格外亮,纯洁澄明的光照下来,却无半点温度。

  鹅子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拱了拱静卧床榻,还在昏睡中的魏贤,随即哒哒哒跑到房间门口,伸长了脖子,不住张望着。

  我知道它是在等胖猫。

  魏贤和胖猫是同一日不见的,鹅子定是以为男主人带胖猫出去玩了,如今男主人归家,胖猫也该一并回来了。

  可我知道,胖猫永永远远都回不来了。

  我揉了揉鹅子懵懂的小脑袋,它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垂着头缓缓挪到了胖猫原先睡过的窝,将头插进毛茸茸的翅膀里,连往日里最爱吃的紫花苜蓿都不吃了。

  两天后,魏贤终于苏醒过来。

  我一如往常般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不到一个月,就将他养回了那个清俊无双的秀才公,除了那条再也无法恢复的腿。

  这天,我做了一大桌菜,全是魏贤最喜欢吃的。

  他吃得很慢、很多。

  当最后一口鸡汤喝光,我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将那封早就签好的和离书推到魏贤面前。

  “事情真相我已全部知晓。”

  “我父亲罪该万死,身为她的女儿非我所愿,但我亦无颜再面对夫君……”

  我将早已打过无数遍腹稿的话复述出来。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可怜兮兮,不让魏贤因为一时心软留下我,最后相看两厌,成为一对怨偶,我甚至偷偷练了很久,让自己不要流泪。

  我做到了。

  却听‘嘶拉’一声,和离书被撕了个粉碎。

  我惊诧得瞪圆了眼。

  下一刻,魏贤放大的俊颜无限逼近。

  冰凉的双唇相触,气息交融,我的心噗通通跳得飞快。

  不知过了多久,魏贤单手扣着我的后脑,稍稍抬起头,微微喘息道。

  “阿瑜,你父亲的罪过与你无关。”

  “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恩人。”

  “别离开我!”

  我定定回望着魏贤,望着他那双澄澈执着的眸子,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魏贤笑了,笑得那样好看,那样真挚。

  他再次欺身下来。

  烛光烂漫,床幔轻摇,一轮圆月羞羞答答的躲在了云层之后。

  那日夜里,魏贤说了许多话。

  但我疲惫不堪,只记住了一句。

  魏贤说,我们夫妻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他说我们夫妻!

  还有,原来魏贤不是不行,他是太行了!

09

  魏贤再次忙碌起来,每日撑着拐杖早出晚归。

  我起初并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魏贤带着几名像是江湖人士的壮汉回家,我才终于知道,原来魏贤已经投靠了反贼,这些人是被派来护送我们夫妻前往反贼大本营的。

  我匆忙收拾了细软,抱着鹅子,与魏贤坐上了前往肃州的马车。

  临走前,我特意将这几日从山上采的、可以补血益气的药材,托付给李大娘。

  说要同魏贤出门做点小生意,脱不开身,拜托她过几日去豫州城看望已出嫁的长女时,顺便将药送去知州府。

  魏贤能平安归来,柳莹帮了大忙,我现在无以为报,只能略进绵薄之力。

  正好几日之后,我与魏贤应当早已脱离朝廷的管辖范围,不必担心行踪暴露。

  这群反贼其实并非正规军,而是一群从各地揭竿而起,逐渐汇聚壮大的农民起义军。

  也正因如此,叛军队伍对魏贤这种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十分看中,我们被分到一处三进的大宅子,据说是曾经宿州长史的一处宅邸。

  可我心中仍为魏贤感到遗憾。

  我的夫君志存高远,壮志凌云,学的是匡扶社稷的经史子集、儒术经典,如今却要与道义相悖、世人唾骂的反贼为伍。

  我悄悄将我的想法告诉了魏贤。

  魏贤握着我的手,耐心对我说:

  “朝政衰微,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唯有推翻旧制,老百姓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我想起了我那恶贯满盈、罪孽深重的县令爹,和科考舞弊、杀人灭口的不知名高官。

  这还只是豫州的冰山一角,像他们这样的官员,在各地定然数不胜数。

  我又想起了柳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掌握了权利,就掌握了一切。”

  以前我一直不懂,现在我似乎懂了。

  待反贼推翻现有朝廷,反贼便不是反贼,而成了开国皇帝、开国功臣。

  后世只会记住前朝的腐朽,和当今的丰功伟绩。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简单。

  这日,我在府上待得烦闷,出门转了转。

  竟巧遇现任肃州司马,当街鞭打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

  听围观人群说,司马看上了那少年的妹妹,兄妹俩不从,司马这才出手伤人。

  我听得心惊肉跳。

  当初在为魏贤举办的接风宴上,我曾见过这位司马大人,当时甚至觉得他是个豪爽仗义,可以交往之人。

  然而前线还在激烈交锋,他这新的掌权者还没有彻底成为掌权者,就如此欺男霸女。

  这行径与当今腐朽破败的朝廷有何分别?

  叛军真的能成功吗?

  魏贤的付出真的值得吗?

  我心中惴惴,却不敢表现出来。

  只能假以辞色,说这兄妹二人不识好歹,配不上司马大人,我愿意替他出这口气。

  司马大人许是想卖魏贤一个人情,我很顺利的将人到回了府,并帮少年找了大夫。

  因着战乱,兄妹俩的家人都不在了,无处安身,跪在我面前请求我的收留。

  我好人做到底,留二人在府上做些杂事,并重新为二人取了名字。

  哥哥叫魏安,妹妹叫魏然。

  自这件事情以后,非必要的应酬,我就很少出门了,生怕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可府上已经养不起额外的下人了。

  我掩耳盗铃的过着日子。

  两个月后,过年的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10

  战乱期间怀有身孕,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

  更何况我这一胎的怀相并不好。

  懂事后,我便从未挑过食,每日能够果腹便是足以。

  但自从怀孕,我就变得异常嘴馋,仿佛要将前面几年亏过的嘴,一口气全都补回来。

  魏贤虽然很忙,但每每都会抽出时间,为我寻觅各色美食。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我肉眼可见的胖了一圈。

  望着镜子里那张宛若发面馒头似的脸,还有原本白皙无暇的脸上,突然生出的几颗小雀斑,我悻悻的撅起了嘴巴。

  “阿贤,我是不是变丑了?”

  “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话一出口,是我从未有过的矫情。

  我自己都惊呆了。

  却听魏贤宠溺的轻笑一声,将小厨房刚炖好的山药乌鸡汤,盛了一碗放到桌上晾着,撑着拐杖走到梳妆镜前,从身后将我抱在怀中。

  “怎么会?我的阿瑜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我明知这是假话,却心里甜滋滋的。

  大夫说我怀的是双胞胎。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食欲也越来越好。

  有天夜里我突然惊醒,特别想吃那种酸中带甜的蜜枣。

  魏贤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就连夜去敲肃州城内卖蜜枣的铺子的门,最后足足带回来十来袋不同口味的蜜枣。

  我依次尝了个遍,但都觉得味道不如家乡的好。

  可一个地方一个风味,肃州城与豫州城又分属反叛军与朝廷的掌控,前线形势严峻,根本回去不得。

  魏贤便去求反叛军中的同僚帮忙。

  大家都愿意给魏贤面子,纷纷将自家做的蜜枣送到府上,或告诉魏贤周围县镇哪家铺子的蜜枣是豫州风味,魏贤都会一一为我买来。

  我不想让魏贤太过劳累,随便指了一份蜜枣说喜欢。

  但魏贤似是能读懂我的心,轻易就看穿了我的谎言。

  后来,魏贤听说我以前经常给继母买蜜枣那家铺子的老掌柜,为了躲避朝廷繁重的苛捐杂税,逃到了反叛军管辖之下的临川县。

  反叛军中正好有份去临川的差事,魏贤接了下来。

  未免让我等太久,便带着我一同去了。

  我如愿以偿的吃到了家乡的蜜枣,在临川待得乐不思蜀。

  这一天,魏贤处理完公务,再次陪我往卖蜜枣的摊子方向散步。

  有个细眉杏目,装扮低调,却瞧着身份不俗的妇人,焦急的抱着孩子四处求助。

  我还在渣爹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时候,家中许多庶出弟妹,都是我帮忙照顾的。

  我一眼看出那孩子是噎到了,三两下帮孩子吐出了罪魁祸首——一粒花生米,救活了孩子。

  孩子吐脏了我的裙子,我去隔壁成衣铺子换下。

  再出来的时候,那妇人的丈夫已经带着大夫赶到了。

  大夫帮孩子开了些安抚情绪的药,那对夫妇则对我与魏贤千恩万谢,特意在临川县最大的酒楼请我与魏贤吃了顿饭。

  这个小插曲过后,我又过上了安心养胎的日子。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肚子已经很大了,足有其他孕妇七八个月时候的样子。

  魏贤听说怀孕后不能总待在家里,须得适当走动,届时才好生产。

  正好临川最大的寺院要举办祈福活动,魏贤要陪我去进香,为我与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甚至出发的头天晚上,便让人准备了整整一辆马车的祈福物品和香火钱。

  我知道我那未曾谋面的婆婆,便是生魏贤时难产去世的。

  如今我也快要生产了,魏贤十分焦虑。

  我拉着魏贤的手,让他温暖的掌心贴在我的肚子上,感受着那两个即将降生的鲜活的小生命。

  “阿贤放心,我和孩子会平安的,我们全家都会平安的。”

  魏贤的掌心很热,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我和孩子,讷讷呢喃道。

  “是的,我们全家都会平安的,会平安的……”

11

  第二天一大早,我与魏贤坐上了去寺院的马车。

  那辆装满祈福物资,准备捐给寺院的马车,稳稳跟在后面。

  魏贤甚至把鹅子一并抱了上来。

  说是鹅有灵性,能吸收寺院的福气,保佑我和孩子平安。

  我也觉得我家的鹅子十分有灵性,侧靠在马车上,让肚子没那么压得我喘不上气,一下下揉着鹅子毛茸茸的身子。

  不过马车刚走出一段路,魏贤突然发现有份文书忘了交代下去,连忙下了马车,让我先去寺院,他随后就到。

  我怀孕后期十分嗜睡,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再次醒来,却发现天都快黑了。

  而且这哪里是去寺院祈福的路,分明早已出了临川县城,正在荒郊野岭一条小路上艰难前行。

  “停车!快停车!”

  我大力敲击着门板,艰难挪动着沉重的身体,靠近正在赶车的魏安。

  魏安生怕我出事,只得依言停车。

  “究竟怎么回事?”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我夫君呢?”

  我疾言厉色的一连三问。

  魏安和赶着后一辆马车的魏然,神色惶惶的对视一眼,支支吾吾不肯说。

  我径自下了马车。

  只见临川县城方向火光冲天,哪怕隔得这么远,仍然隐约能够听见残酷的喊杀声。

  我心头一沉,快走几步,一把扯开后一辆马车的车帘。

  只见马车上放着四季的被褥、衣服,和一应生活用品。

  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木头匣子,是我和魏贤藏在床底,装家当的匣子。

  我打开了木匣,发现里面的银票、现银和一些零散的铜钱一文不少。

  此外,还多了两份伪造的身份文牒。

  一份属于我,一份属于魏贤。

  这哪里是要捐给寺院的祈福物品,分明是要我带着全部家当细软逃难去!

  “你们还不肯说实话吗?”

  我僵硬的扭过头去。

  魏安魏然生怕我情绪波动太大,连忙将魏贤交代的话说给我听。

  原来在我养胎这段时间,前线战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占据上风的反叛军,被镇国大将军带兵打得落花流水,昨日夜里传来军报,说肃州城破,临川随时有危险。

  所以魏贤才突然说要去寺院祈福,实际上是想先将我安顿好,再来汇合。

  魏然扶着我的身子,生怕我摔倒,指着前方不远处一片密林道。

  “老爷说,让夫人先在那里等他。”

  “如果午夜时分老爷还没到,就先去老爷在乡下准备好的农家院子躲避战乱,让我和哥哥充作夫人的小叔子和小姑子。”

  我点了点头,同魏安魏然来到了那处约定地点。

  马车目标显眼,为免暴露,引来祸端,兄妹二人特意将其藏在了茂密的林子里。

  但我却不肯上车休息。

  因为我怕我睡着之后,他们兄妹不顾魏贤,偷偷将我带去农家小院。

  临川方向的火光与冲杀声一直未曾停歇。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明明只是几个时辰的光景,却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夫人,子时到了,我们先走吧?”

  魏然劝我离开,我不为所动。

  魏贤从未食言过,他一定能平安回来。

  “再等等,天亮再说。”

  今夜的星星格外亮,纯洁澄明的光照下来,与我接魏贤出狱那日十分相像。

  可明明是盛夏时节,我却觉得浑身冰凉。

  魏安生了个火堆,魏然为我拿来厚实的披风,鹅子与我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

  天亮了。

  刺眼的阳光冲破浓浓黑夜和滚滚烟尘,仿佛在地平线上镶了道金边,随即一跃而起,照亮大地。

  “夫人走吧,老爷恐怕……恐怕已经不在了。”

  魏然哽咽道。

  “夫人还怀着老爷的骨肉,夫人万万保重身体啊!”

  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紧紧抠住马车车辕。

  我不信魏贤不在了,哪怕有一丁点希望,我都要等下去。

  可我又担心我的执着,会引来追兵,害了我们的孩子,害了忠心耿耿的魏安魏然。

  终于,我缓缓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这时,我突然在不远处的小道上,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满身鲜血掩盖不住他通身清隽风华,正一瘸一拐,艰难朝这边走来。

  “阿贤,是阿贤!”

  喜悦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扶着肚子,快步走去。

  听到我的呼唤,魏贤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眸中仿佛坠入了漫天红霞,亮得耀眼。

  我与魏贤紧紧相拥。

  魏贤浑身颤抖着亲吻我的额头,我的鬓发,我的唇。

  “我回来了阿瑜,我说过,我从不食言。”

番外·魏贤篇

01

  我叫魏贤。

  我娶了杀父仇人的女儿。

  成亲那日,我喝了许多酒。

  我告诉自己不要有负罪感,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是我接近杀父仇人最好的机会。

  然而掀开盖头那一刻,我愣住了。

  竟然是她!

  没错,这不是我第一次见阿瑜。

  尤记三年前那个雨天,我抱着书箱匆匆往家走,途径东街时,只见一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站在蜜饯铺子的门廊下,冷得直跺脚。

  不远处有只猫在叫。

  叫声虚弱又顽强。

  我眼见着她要重新撑开伞,冲进雨里救猫。

  未免她再次沾湿鞋子,我先一步跑了过去。

  本以为这只猫养不活的,没想到只过了一晚上,它就生龙活虎,总是在我看书写字的时候跳到我腿上,蹭着我的肚皮睡大觉。

  从那日起,下学后,我就经常走东街那条回家的路。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又碰到她好多次,每次她都在买蜜枣。

  蜜枣有那么好吃吗?

  我省吃俭用了一个月,也买了一包。

  蜜枣果然很甜。

  但我后来就没再走过那条路。

  我强迫自己忘掉她。

  因为我有血海深仇要报,我不配谈感情。

  我听到有人叫我‘夫君’,思绪猛地回笼,记忆中少女那张青涩稚嫩的面庞,与眼前清丽柔婉的新娘重叠交错。

  我的心乱了。

  我稀里糊涂的饮了合卺酒,笨嘴拙舌的推说要去看书,避开了洞房。

  幸好她酒量不好,幸好她信了我的鬼话。

  可我坐在书房里,听着隔壁卧房渐渐平缓的呼吸声,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收拾好了行囊。

  我突然十分庆幸,乡试在这个时候举办,让我能暂时离开家,离开这个让我不知所措的地方。

  可惜囊中羞涩,我的大部分廪银都用来买书本纸笔了,这个月因为有考试,开销又大,只剩下那么一点。

  她竟然并不气恼,还送了我护身符。

  真是个傻姑娘。

  不知道是不是那护身符起了作用,我坐在考场上,思路清晰,下笔如有神助,考得相当不错。

  快要回家时,我见街边有卖蜜枣的铺子,特意向同窗借钱买了一包。

  豫州州城的蜜枣,应当比县里的更好吃吧?

  回到家,望着修葺一新、生机勃勃的院子,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个家,已经许久没有家的样子了。

  我竟然还收到了新衣服。

  阿瑜以为她藏得快,其实我还是注意到了她受伤的手指。

  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知阿瑜是无辜的。

  可我仍然迈不过心中那道坎。

  我给自己找了份教书先生的事做,我想多赚些钱,让阿瑜不必那么辛苦,同时靠着蹩脚的理由继续躲避圆房。

  我看得出阿瑜的失落,我也知道阿瑜怀疑我不行,偷偷在饭菜里‘动手脚’。

  我没有声张,只要是阿瑜做的饭,通通吃光。

  大不了……大不了就每天多洗两遍冷水澡好了。

  后来,阿瑜似是放弃了,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我也沉溺在这幸福的假象之中。

  直到端午前,收到了来自杀父仇人的请帖。

02

  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场端午宴无疑是鸿门宴。

  可望着阿瑜那双满是憧憬的眼,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我知道了阿瑜并不是喜欢吃蜜枣。

  曾经那些蜜枣,都是她买给继母的。

  阿瑜原先在家中吃了许多苦。

  如今阿瑜是我的妻子,我一定要让阿瑜风风光光的回门,让所有人都知道阿瑜嫁得好,过得十分幸福!

  我带着阿瑜去了县里最大最好的成衣铺子,各自买了身新衣。

  端午那日,提着体面的贺礼去了清水县县令的府邸。

  县令夫妻虚伪做作的嘴脸令我作呕。

  我难以想象,阿瑜过往那些年,都是怎么挨过来的。

  宴席快结束的时候,阿瑜去后院看望卧床的祖母,我被便宜岳父单独叫进了书房。

  果然不出我所料,便宜岳父客套片刻,便直言有位大人物看中了我的乡试成绩,愿许以重金,花钱买我的成绩。

  说我还年轻,以后有得是高中的机会云云……

  我听得直想冷笑。

  我父亲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年却屡试不中。

  父亲一开始只以为自己的观点与阅卷评审标准不符,机缘巧合之下,得知自己三次中举的成绩,竟均被人调换。

  父亲愤懑不已,欲讨公道,却被残忍灭口。

  如今又对我来这一套,以为我魏家人是泥捏得不成?

  考虑到阿瑜的关系,我没有当场回绝,虚与委蛇的推说需要考虑两天。

  对于这个腐朽堕落的朝廷,我已无心眷恋科考成绩。

  我早已打算投靠反叛军,我教书的富商便是我与反叛军的联络人。

  正好可以趁着这两日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带着阿瑜悄悄离开豫州。

  然而年轻气盛的我,终是要为我的自负付出代价。

  我没有想到,对方的手段竟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那么狠辣。

  手臂粗的棍棒砸在身上,我疼得喘不上气。

  不过幸好的是,阿瑜没有受伤。

  可当我苏醒过来,望着阿瑜伤心痛哭的样子,我却痛彻心扉,比断腿之痛还要痛上千百倍。

  我绝不能倒下!

  我将养了几天,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开了家私塾继续教书。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

  实际上,我需要搞到一份情报,作为加入反叛军的投名状,其中一名学生便是我要攻略的对象。

  可惜我刚拿到情报,联络人那边就出了叛徒,富商一家被抓,我也被牵连了进去。

  好在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十分危险,未免牵连阿瑜,早早写好了一封和离书,就藏在我书房书架与墙面的空隙里。

  只要阿瑜赶快回家,在我被定罪之前签下和离书,去官府留底,与我彻底脱离关系,我这件事就牵连不到她。

  我相信以阿瑜的勤劳善良,真诚勇敢,一定能再嫁给一位老实本分,真心待她好的男人。

  可就差那么一点点。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晕了。

  血腥潮湿的牢房里,我咬牙挺住了各种酷刑。

  我祈祷着奇迹的发生,希望阿瑜能发现那封和离书。

  而我能做的,只有竭尽所能为阿瑜争取时间。

  一根钢鞭重重抽在我背上,倒刺扎进肉里,我能感觉到它拔出来的时候,带走了我连片皮肉。

  我吐了一大口血,虚弱地趴在地上。

  我怕是挺不住了……

03

  然而等我再次睁眼,却发现我竟回到了破败的老宅。

  阿瑜一如往日那样,细心的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我以为我在做梦。

  但飞速恢复的身体,和阿瑜温柔的笑脸告诉我,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

  阿瑜她救了我的命!

  可我又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阿瑜好像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开心,眉心总是有一抹似有若无的愁思。

  我不知道原因,我甚至不敢多问。

  生怕我一开口,眼前的美好就会烟消云散。

  但那一日终究还是到来了。

  阿瑜做了一大桌的菜,都是我最爱吃的。

  我预感到今日将有大事发生。

  我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要将这顿饭吃到地老天荒。

  可我的胃口终究有限。

  终于,我喝了最后一口鸡汤,再也吃不下了。

  阿瑜将一张纸放在桌上。

  字迹有些眼熟。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封和离书!

  我脑子轰的就炸了,阿瑜娇嫩的唇畔一张一合,似是说了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

  我只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没事瞎祈祷个什么劲儿,阿瑜定然是误会了!

  但与此同时,我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我爱阿瑜。

  我不能没有她!

  我撕了和离书,情不自禁的封住了阿瑜的唇。

  同我朝思暮想般一样柔软香甜,气息交融间,似是带着淡淡的鸡汤味儿。

  我对阿瑜说‘别离开我’。

  等待回应的那片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捞出水面的鱼,干渴得无法呼吸。

  阿瑜终于点头了。

  我喜不自胜,那天晚上不小心用力过猛,阿瑜第二天竟一直睡到了下午。

  我检讨。

  但下次还敢。

  新婚的甜蜜温馨,并没有冲淡我的危机感。

  我推测上次联络人被抓,很有可能与那买我乡试成绩未果,想要杀人灭口的朝中大官有关。

  未免对方再次出手,我想方设法尽快同叛军联络上。

  用之前掌握的情报,换取了一个不错的职位,带阿瑜去了肃州。

  可到了肃州我才发现,这群叛军实乃乌合之众,所作所为与腐朽堕落的朝廷没有任何区别。

  我推测叛军无法成事,被击溃只是时间问题。

  我一直在寻找两全其美的法子,能够保全我的阿瑜。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方法没找到,阿瑜却怀孕了。

  女子怀孕生产,本就如同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如今又正值战乱,危险更是节节攀升。

  我焦虑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我懊悔不已,我当时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

  但事已至此,我能做的只有好好照顾阿瑜。

  阿瑜想吃蜜枣,我想方设法,甚至拒绝了职位上的提升,而是接了去临安的一份差事。

  阿瑜终于如愿以偿的吃到了家乡口味的蜜枣。

  望着阿瑜圆润满足的笑脸,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许是老天爷见我们夫妻俩前期吃了太多苦,于心不忍,终于让我们幸运了一次。

  那日,阿瑜救的那个孩子的母亲身份不一般。

  我瞄见了她腰间玉佩上的花纹,正是已经率军赶往前线的镇国大将军府的标志。

  宴席间,我旁敲侧击,推测出此女应是大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

  因为幼子吵着要吃临川最有名的香酥鸡,或者其丈夫来临川还有什么我不清楚的秘密行动,这才乔装改扮踏入了反叛军控制的地界。

  她的丈夫同样推测出我在叛军中身份不低。

  互相试探那一番,达成了粗略的合作意向。

  从那以后,我负责提供叛军的军事动态,对方答应我,届时朝廷大军攻城时,饶我与阿瑜的性命。

  但吃了那么多亏后,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毛头小子。

  我深知有些保证不可尽信,况且刀剑无眼,攻城之时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我提前做了安排,让魏安魏然护送阿瑜先行离开,我尽职传递完最后一份消息就来。

  事实果然如我所料,攻城的时间足足比预计提前了一个多时辰。

  在一片刀枪剑雨中,我负了伤,跑掉了拐杖。

  我好不容易逃出了城,子时却早已过了。

  我一步步艰难的爬行。

  我流了很多血。

  我从不知夏日的夜里竟然如此寒冷,我怕我坚持不到目的地了。

  不知不觉,天亮了。

  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我以为是黑白无常来接我去地府了。

  可当我抬起头,便看见阿瑜披着万顷霞光,宛若仙女般向我奔来。

04

  十分幸运的是,战火并未波及到我们藏身的那处村庄。

  阿瑜怀孕七个月的一天,刚吃过午饭,突然腹中阵痛起来。

  自从阿瑜怀孕,我便恶补了许多孕期书籍,连忙让魏安和魏然兄妹将早就备好的药材、剪刀、绷带和药材拿出来。

  我则亲自去请来村上早已打过招呼、十分有接生经验的老婆婆。

  足足六个时辰,阿瑜为我生下一对龙凤胎。

  我看似镇定的坐在门外,其实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湿透,晾干,又湿透,又晾干……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便急急忙忙冲进屋子里。

  经过门槛的时候,还险些绊了一跤。

  我半跪在床榻边,紧紧握住了阿瑜几乎脱力的手,抚摸着她筋疲力竭,同样被汗水浸湿的额头。

  “阿瑜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阿瑜笑了笑,用力回握住我的手。

  “我说过,我们一家都会平平安安。”

  是啊,平平安安,永远平平安安。

  我与阿瑜早已为我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儿子就叫魏麟,女儿就叫魏瑛。

  兄妹二人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皱皱巴巴,看着很丑。

  我很难接受,我与阿瑜那般人中龙凤的样貌,生出来的孩子竟然这般难看。

  婆婆说孩子刚出生时都这样,渐渐就长开了。

  我将信将疑。

  一周后,我望着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终于松了口气。

  抓周礼上,我特意准备了我最好的一套文房四宝,阿瑜则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绣品。

  村子里的邻居们,也纷纷拿出了自家的东西凑热闹,甚至连饭勺、烧饼,都赫然在列。

  我满心期待阿麟和阿瑛能够继承我与阿瑜的衣钵。

  然而我的文房四宝和阿瑜的绣品都惨遭漠视。

  最终,阿麟抱着饭勺咯咯直乐,阿瑛则抓着邻居大哥的一把匕首不肯松手。

  我气得手抖。

  阿瑜安抚我说,“只要孩子平安健康就好,孩子们没去拿那玩物丧志的牌九和骰子,已经很不错了。”

  我觉得有些道理。

  渐渐也就不生气了。

  反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再加上我的情报,镇国大将军所向披靡,很快将反叛军彻底剿灭。

  但镇国大将军并没有就此停手,而是以清君侧之名,转而攻入了京城。

  在皇帝被奸佞小人刺杀后,为皇帝‘报了仇’,并在部下的拥立下,登基称帝。

  改朝换代,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待阿瑜养好身体,阿麟和阿瑛身体强壮了些,未免被反叛军余孽指认,徒惹事端,我与阿瑜再次搬了家。

  我们找了个四季如春的村子安顿下来,我做起了教书先生的老本行。

  每日教教学生,带带崽,与阿瑜看日出日落,日子好不惬意。

  索性阿麟并没有因为抓周时抓住了饭勺,而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饭桶。

  相反,他很聪明,三岁的时候,就会用两颗糖,骗我班里六岁的孩子换一筐梨子了。

  待他再长大些,果然做起了奸商的勾当。

  臭小子开的饭庄生意很好,已经在许多州府有连锁店了。

  阿瑛这个女儿反而更不省心一些,从小就有个女侠梦,非要跟着镇上的师父学功夫。

  十四岁那年还从家里偷跑出去,美其名曰行侠仗义。

  我和阿瑜都气得不轻,奈何发现书信的时候,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我与阿瑜日夜担惊受怕,生怕阿瑛糟了歹人。

  好在事实证明,我与阿瑛的孩子,只有坑别人的份,断然没有被坑的份儿。

  三个月后,阿瑛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模样颇为俊俏的臭小子,说是非他不嫁,臭小子也非她不娶。

  我仔细端详这只想拱我家水灵灵大白菜的猪。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也没挑出一丁点的毛病。

  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应该是这臭小子的容貌气质,比起我年轻时候,还要差一些吧。

  不过,这臭小子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后来听臭小子自报家门,我和阿瑜都十分惊讶。

  原来他竟是当年阿瑜在临川救的那个、被花生米噎住的男孩——当今皇帝最疼爱的公主的小儿子。

  半年后,我与阿瑜去了京城,参加了阿瑛的婚宴。

  阿麟也在京城遇到了自己的爱人,是个生意人家的女儿,小两口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怎么赚钱,怎么赚更多的钱。

  儿女都已成家,我与阿瑜终于能够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我们游历大江南北,看遍了祖国山川,一路白头。

番外·柳莹篇

  为了惩罚江瑜。

  我故意加重了药的分量。

  停药至少一个月,她身上的小红点才会完全消失。

  谁让她放着知州大人那么好的婚事不要,非要嫁给一个穷书生的?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难道我们母亲的遭遇,还不能让她清醒吗?

  真是天真可笑愚昧无知!

  肥水不流外人田,知州大人这桩婚事我要定了。

  等我坐稳了知州夫人的位置,将嫡亲的弟弟扶持起来……

  若那书生当真不是个好的,我就利用权势逼那书生合离,再给阿瑜物色个年轻力壮温柔体贴的好夫君!

  不过新任知州继室夫人的位置,可是许多人家都盯着的香饽饽。

  那知州喜欢的又是阿瑜那种温温柔柔的类型,我同阿瑜不能说是截然相反,只能说是毫不相干,想要上位还真是不容易。

  幸好我那县令爹攀附权贵的心思比我还要强烈,也幸好继母生的女儿们年纪都还小,年纪最合适的我,最终得到了渣爹的帮助。

  其实原本的计划,是在一个杏花微雨的朦胧春日,我穿着素雅温婉的衣裙,在知州常去的茶楼制造‘偶遇’。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那日清晨还是朦胧春雨,出门没多久,竟变成了滂沱大雨。

  通往茶楼的路上,不知怎的突然出现一个大坑,我的马车轮子卡在坑里别歪了,不得已只能暂时将马车停在路边修理。

  没过多久,又一个倒霉蛋儿出现了。

  而且摔得比我还惨。

  整辆马车都翻了,马车四壁也散了架子,马车里那书生甚至还特别巧的滚进了坑里。

  双手扒在土坑边缘,身上沾满了泥水,头发落汤鸡般糊了满脸,真是好笑极了!

  我当场笑出了声。

  笑得好大声。

  又觉得不太地道,连忙住了嘴。

  我想着左右这么大的雨,知州不可能出门喝茶了,今儿个算是白跑一趟,索性好人做到底,拽着那倒霉蛋儿的后衣领子,将人从坑里拉了出来。

  我真是个助人为乐的好少女。

  阿瑜知道一定会夸我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那倒霉蛋儿竟然就是知州大人!

  比我那县令爹还要大上好几岁的人,竟然一点都不苍老丑陋油腻,反而还怪成熟有礼,温文尔雅的。

  我想不通阿瑜为何要拒了这门婚事。

  可能她从小绣活做多了,眼睛坏了吧。

  让我更加想不通的是,没过几天,知州竟然来我家下聘了。

  新婚夜,红烛帐暖,他笑得危险又得意,问我若那日知晓他的身份,还会不会笑得那么大声。

  我就知道狗贪官娶我是别有用心!

  我心道我不但会笑得很大声,还会一脚底板踩你脸上,把你踩到坑底下!

  可我到底没敢那么说,为了我和我弟以及阿瑜的美好未来,我虚与委蛇的说了许多好话。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疲惫困倦着,他穿戴整齐准备去衙门办公前,大方的丢给我一块玉牌,让我帮他打理好内宅。

  我欣然收下了玉牌。

  暗道狗官不愧是狗官,几句马屁就忽悠瘸了。

  幸好我从小在我那县令爹跟前儿,学了不少拍马屁的本事,这要换成个清正廉洁的官,我还不会忽悠了呢!

  我利用我的聪明才智,将知州府后院搭理得井井有条,并利用新婚的蜜月期,为我弟弟谋了份顶好的差事。

  然而我还是大意了。

  我未出世的孩子被害死了。

  心里的痛,比肉体的痛还要猛烈。

  屋漏偏逢连夜雨,阿瑜的夫君竟也出事了。

  那日阿瑜走后,突然下起了大雨,犹如我与知州初次见面那一日。

  我强撑着精神为他布菜,陪他说了许多话,回忆了许多我们成婚以来的幸福时刻,见他心情不错,才将所求说出。

  不料他竟勃然色变,质问我为什么不能有话直说,非要费尽心思拐弯抹角。

  我十分不解,难道是我求人办事的态度不够好?拍马屁的水平下降了?

  晚饭没吃完,他就拂袖而去。

  我心中自责又忐忑,生怕好心办坏事,反而把阿瑜的夫君连累了。

  幸好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得到了魏贤被无罪释放的消息。

  没过多久,战事愈演愈烈,战况更是急转直下。

  来势汹汹的反叛军不堪一击,镇国大将军三两下就解决了;然后镇国大将军竟直接调转枪头,篡了皇位。

  倒霉的是,我那便宜夫君属于旧势力,镇国大将军登基后,第一步就是铲除朝中的蛀虫。

  我们被下了大狱。

  幸运的是,我们很快又被放了出来。

  我后来才知道,我便宜夫君鸡贼得很,一早就做了两手准备,在朝廷和反叛军中左右逢源。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魏贤竟然是新帝嫡亲外孙的救命恩人,拿出当时救下魏贤的证据,保全了我们夫妻二人还有我弟弟的性命。

  但继续当官是不可能了,我们去了乡下。

  我弟弟会些武艺,找了份护院的事做,我家那位则做起了教书先生,日子过得普通,但比从前踏实许多。

  就是不知道,人海茫茫中,阿瑜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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