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喜欢贾樟柯的电影。看多了,就窥见了他的一些癖好,也可以叫套路或者风格。
比如说,他喜欢以坐在舟车上的普通人群像来开头。《海上传奇》是这样,《三峡好人》是这样,《江湖儿女》也是这样。
那些矿工、造船工人、渔民、农民、无业游民,他们坐在老旧斑驳的中巴车厢里,挤在从浦西到浦东的渡轮甲板上。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面孔,各种各样的神情,他们有的察觉到摄影机的存在,凝然的眼神活泛的闪动一下,像是平静的水面跃出一尾鱼儿,旋即归于平静。
我有三年时间,每周从县城坐车去往九十里外工作的河滨小镇。窗外的风景早已熟视无睹。车上的面孔却是常遇常新。我像贾樟柯一样痴迷于这些面孔。他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看,但他们真的令人着迷。
有一次我看着他们,他们却都看向我邻座的中年男人。我不由得随着他们的目光看向这男子:他四十岁左右,极黑瘦,整个脸孔上的线条利落肯定,有一种饱经沧桑的淡然和通脱。这种面孔并不罕见,我不知为何今天他吸引了一车人的目光。他也立即察觉到这一点,眨巴了一下眼睛,目光向下扫视一瞬,淡淡地说:“习惯了。”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的左裤腿高高挽起,露出一具沾着泥土些许锈蚀的假肢。
他在一处鱼塘边下车,把一部旧增氧机扛在肩上,向远处的小屋走去,夕阳照耀在增氧机的扇叶和他依然裤腿高挽的假肢上,反射出温暖的光辉。
我有幸见过老诗人叶文福先生,他不愿多聊他那首名垂史册的《将军,你不能这么做》,他给我讲他的一次坐长途公共汽车的经历。从叶城到乌鲁木齐,550公里,公交车要走四天。满车的维吾尔族群众一路载歌载舞,把小小的公交车厢变成了欢乐的巴扎。他们白髯飘扬,眉飞色舞。他们把一个民族的丰沛优雅与骄傲,镌刻在自己的脸上。叶文福先生只能欣赏他们的欢乐,却无法融入他们的欢乐。他像灿烂阳光里一片小小的阴影。
安泰俄斯只要保持与大地的接触,他就不可战胜。我只要抬头看看舟车行旅中人们的面孔,我就默然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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